我常常觉得在宋代的文学里,我非常喜欢的是他们自己可以转换角色,转来转去一点都不冲突,所有的分裂忽然都和解了。
词对他们来讲本来就是一个玩赏的东西,是游戏之物,上班没有人写词的,都是下了班去找一些歌妓唱歌,这时你还要说那么正经八百的东西,实在大可不必,这个时候他就会释放出另外一个我来。
我们以后看到宋徽宗会觉得比较麻烦,就是宋徽宗可能文人的部分越来越多了,每天都在那边写词,忘掉皇帝的角色了。这当然也是另外一种麻烦,因为他在那个职位上。可是大概在北宋开国的时候,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完美的人格。
我最喜欢的中国知识分子大概都在北宋,南宋有点不行。 欧阳修、王安石这些人,都可以进退不失据,就是因为他们都有一种对人格的完美要求,他们做官不是为谁做的,是因为自己的理想,所以他们非常清楚做官与不做官之间的分寸。
苏东坡不会因为说被下放了,就不做事了,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更多,你有更多的机会去跟人接触。我们提到说他贬到岭南,他会觉得荔枝很好吃,那荔枝很好吃对于一个做官的人也很重要,它意味着人活着不全都是政治的内容,有一天你不能够从事政治的时候,你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,比如说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,告诉人家荔枝多好吃。苏东坡以前很少与人谈到荔枝,因为这是南方水果,因此他很好奇地写起荔枝来。
这些我觉得是宋朝最可爱的部分,它不像唐朝,唐朝一切东西都是要大,而它可以小。小不见得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。他可以很愉快地去写生命里小小的一个事件,一点小小的经验,这个部分就是我刚才提到的“完全”。
“完全”是他把春天的灿烂、秋天的萧瑟都看到了,所以“完全”是另一种美学,我们在现实中常常在比较,比较当中很少有“完全”,因为比较之后一定有一个结论,是要其一,不要其二。可“完全”是说生命中这些东西本来就都在,雄壮是一种美,可是微小也是一种美,没有人规定雄壮的美会影响到微小的美。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”可以是一种美,宋代画家画的一片叶子上的草虫,也可以是一种美。
△草虫瓜实图
各位如果有机会可以到台北故宫去看《草虫瓜实图》,画了一个瓜,瓜上面有一片叶子,上面还有非常小的一个蚱蜢,画得那么美,很多人都在那里盯着那个草虫看,让你感觉到一个小小昆虫的生命也是一种美。
宋代的文人他让你看到“小了” ;唐诗里看到小的东西不多,一看都是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你看到“长河落日圆”,你就不一定看得到昆虫。
可宋朝是可以静观万物的,静观万物是因为你有了一个对自己生命的信心,你可以看到生命来来去去,你有更大的包容,你不去做比较和分辨。这个时代既有范宽在画《溪山行旅图》,那么大气魄的山水,而同时又有花鸟画家在画非常小的一些小虫。
△溪山行旅图
大和小都是一种宇宙世界,当然这个背后有一个非常深的哲学背景,就是我们刚才一直讲的理学这个东西,理学现在常常变成我们讲的一种很教条的东西了,大家对于宋明理学好像不太有好感,可是我觉得北宋的理学,其实是一个生命之学,周敦颐、张载,他们在谈生命之学。
谈生命中的宽容,谈在拿掉所有外在的权力、财富之后,人怎么样才能像一个人,这些问题是他们关心的问题。
为什么我喜欢北宋的知识分子?因为我觉得北宋的知识分子最像人了。这个说法有点奇怪,知识分子当然都是人。我的意思是说历史上知识分子很难做自己,反而一直在文化里被扭曲着,尤其是在政权当中,他被扭曲以后回不来。
可是 宋朝的知识分子可以回来做自己,可以回来做自我 ,而这种自我的释放使得宋朝在文化的创造力上,产生了一种我们叫做“平淡天真”的东西。宋朝的美学最喜欢讲的字是“平淡天真”,就是不要做作,也不要刻意,率性为之。
△寒食帖
各位如果去台北故宫看到《寒食帖》,你会觉得宋朝人写字绝对不像唐朝人那样规规矩矩地写楷书,他可以随意,写错字就点一点,再改一改就好了,没有人规定一个伟大的书法里没有错字。
所以《寒食帖》里错字都可以存在,他觉得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再写一次呢,生命里面的错误让别人看到会这么难堪吗?这个字错了,他把它圈掉,旁边又补上一个字,这些在书法中都出现了,所以黄庭坚、苏东坡的书法里充满涂改的部分,书法的美学因此从一个官方的很正式的规格转成为性情的流露。就是说所谓的艺术是可以看到你的真性情,你的真性情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,不要去掩盖它。
我在前面曾讲到宋代的文人崇尚理学,其实这样的一个哲学,它也与后蜀跟南唐有关,渗透了它们某种非常奇特的流浪感。我用到了一个很特殊的词汇——“流浪感”。我讲的“流浪”,意思是说一种生命的不定形式,是说我可能在旅途当中。
我们介绍过《春江花月夜》,那就是一个旅途当中的流浪感,可是更大的流浪,有一点像佛经里面说的“流浪生死”,就是生命从哪里来,又到哪里去的流浪之感,这个流浪之感使我讲的那个生命的不定性会产生真正的惆怅跟愁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