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景帝中元二年(前148年)秋,长安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血案,颇受景帝信任的大臣袁盎被刺死于安陵郭门外。消息传开,舆论哗然。而正当长安士民纷纷猜测袁盎死因的时候,有关部门又接报:在袁盎被杀的同一天,还有十几个朝臣遇害。
什么人如此穷凶极恶,居然敢在帝国的京畿重地、天子的眼皮底下同时刺杀十几个朝廷命官?
汉景帝极度震惊和愤怒,当即责令有关部门彻查此案。很快,有关部门就查明案情,锁定了该案的幕后主使,并把结论报了上去。汉景帝翻开卷宗,看见那个主要嫌疑人的名字,顿时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起惊天血案的幕后真凶,居然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—梁王刘武。
袁盎等人之所以得罪刘武,惹来杀身之祸,还要从汉景帝的立储困局说起。景帝之母窦太后生有二子一女,长子是景帝,次子是梁王刘武,女儿是馆陶长公主刘嫖。三个子女中,刘武最会讨太后欢心,因而最受宠爱。
在当时的宗室亲王中,刘武势力最大,还极力延揽四方豪俊。每次刘武入朝,景帝都会派出使节和御用车队,远赴数百里外的函谷关迎接。一到京师,景帝便与他入同辇出同车,就连随同刘武入朝的那些梁国属官,也被授予出入宫禁之权。
有这样一个势倾天下的弟弟,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,可景帝却不以为意,甚至在一次酒后对梁王说:“
千秋万岁后传于王。”
刘武谦虚地推辞掉了。一方面,是臣子的本分;另一方面,他当然知道这不一定是真心话。
景帝的话虽纯属酒后失言,当不得真,但还是在客观上刺激了梁王夺储的野心。不久七国之乱爆发,朝廷全力平叛。三个月后,叛乱平定,朝野上下蓦然发现,梁王刘武已经通过这场战争获取了空前的功勋和声望。因为七国起兵时,梁国地处叛军西进的必经之路,曾独力抵御吴楚联军主力,功不可没。而且,朝廷事后统计战果,一共斩杀叛军十余万人,仅梁国杀死和俘虏的叛军人数就占了一半。
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傲人的资本,景帝当然要论功行赏。不久,他赐给梁王一面天子旌旗,并拨给他战车一千辆、骑兵一万人,作为警卫之用。这一切,无不让梁王夺储的野心越发膨胀。此后,刘武每回出行,总是前呼后拥,千乘万骑,并高举天子旌旗,其气势和规格几乎与皇帝无异。
尽管景帝赐给了梁王天子旌旗,但并不意味着要立他为储君。恰恰相反,景帝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储君之位交给儿子,所以才用这种仅具象征意义的方式,作为对梁王无缘储位的补偿。
前元四年(前153年)四月,景帝正式下诏,册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,彻底断绝了梁王和窦太后的念想。
太子一立,梁王和窦太后自然极度失望。但是,景帝一朝的皇位继承权之争,却并未因此偃旗息鼓。因为,觊觎储位的还有另一对母子—胶东王刘彻和他的母亲王娡。
王娡是景帝宠妃,在后宫的地位与刘荣之母栗姬不相上下,但刘彻的排行太过靠后,所以无缘太子之位。不过,王娡是个深怀野心且工于心计的女人,她相信在这场储位之争中,短暂落败并不等于彻底出局,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加手腕,后来居上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。
很快,王娡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—馆陶长公主刘嫖。刘嫖屡屡在景帝面前中伤栗姬和刘荣,同时极力赞美王娡母子。景帝内心的天平渐渐倾斜,加之栗姬本人的一些刻薄言行也让他深为反感,所以他就在前元七年十一月废黜了刘荣。
当初刘荣被立,窦太后和梁王曾经失望至极,如今储位再度虚悬,这对母子的夺储热情又死灰复燃了。
事有凑巧,就在刘荣被废的一个月前,朝廷举行正旦大典,梁王与其他诸侯王皆依例入朝。大典过后,梁王却赖在长安不走。景帝心里虽然不舒服,但碍于太后的情面,还是做出一副手足情深的样子。
不久,刘荣被废,梁王心中窃喜,越发不想离开长安。窦太后便找了个机会,跟景帝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吾闻殷道亲亲,周道尊尊,其义一也。安车大驾,用梁孝王为寄。”
这句话的用典相当古奥,景帝仓促之间没听明白,只好诺诺连声。之后景帝越想越不对劲,赶紧找来袁盎等人询问。袁盎一听脸色就变了,说:“太后之意,是想让陛下立梁王为储。”景帝沉默许久,问该怎么办,袁盎等人异口同声地说:“方今汉家法周,周道不得立弟,当立子。”景帝长叹:“太后心意甚坚,能奈其何?”
景帝当然不想立弟,但问题是他已经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太后,汉朝以孝治天下,若违背母命,便有不孝之嫌。所以,唯一的办法,就是要有人出面去劝说太后收回成命。袁盎很聪明,马上明白了景帝的意图,随即自告奋勇,前往长乐宫劝谏太后。此时的袁盎虽对景帝忠心耿耿,但显然没有意识到,作为一个臣子,这么深地介入立储之争并不是什么好事。
见到太后,袁盎开门见山地说:“听说太后欲立梁王,微臣有一事不明。梁王百年之后,又该立谁?”“吾复立帝子。”袁盎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,因为太后无意中已经掉入了他的话语陷阱。
接下来,袁盎给太后讲了一个故事:“春秋时期,宋宣公临死前,没有把王位传给儿子,而是传给了弟弟宋穆公。宋穆公在位九年,因感念其兄之德,临死前又把王位传给了兄长的儿子,而让自己的儿子避居郑国。如此一来,宋穆公之子自然极为不满,后来便与大臣联手刺杀了宋宣公之子,夺回了王位。”最后,袁盎对太后说,宋国之所以发生后来的一系列祸乱,就是当初宋宣公“传弟不传子”造成的,所以,后世之人当以此为鉴,断不可重蹈覆辙。
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,太后无奈地接受了袁盎的劝谏。前元七年四月,刘彻被立为太子。
梁王万万没想到,已经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竟然再次与他失之交臂。他不想就此收手,于是向景帝呈上一道奏疏,请求从他的国都睢阳修筑一条甬道,直达长安的长乐宫,以便随时朝见太后,恪尽人子之孝。乍一看,梁王此招似乎了无新意,目的无非是想继续怂恿太后帮他夺储,但是稍往深里一想,就会发现这里头大有文章。
首先,如此规模庞大的工程,一旦实施,必定耗时费力,劳民伤财。到时候,不但梁国的百姓不堪重负,有可能发生民变,而且甬道所经的诸多郡县也必然会与朝廷产生矛盾。由此可见,梁王的这项提议实在是居心叵测。
其次,甬道一旦筑成,就会对帝京长安构成潜在的威胁。因为这条甬道堪称“高速公路”,万一哪天梁王因夺储梦碎而狗急跳墙,骤然集结大军挥师西向,这条甬道不就成了他直取长安、篡位夺权的“绿色通道”了吗?
也许正是出于上述顾虑,景帝没有同意梁王的请求,还把奏疏拿给了袁盎等人,表面上说是征求他们的意见,实际上是想借大臣之口否决此事。结果不言自明,袁盎等人极力反对,梁王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。
一次次的失败让梁王愤怒到了极点,他豢养的谋士公孙诡和羊胜献计,欲暗杀袁盎等人。梁王随即拿出重金,让他们招募了十几个身手了得的刺客,前往长安执行暗杀任务。第一个刺客进入关中后,开始暗中搜集袁盎的情报。令他没有料到的是,袁盎在百姓中的口碑居然很好。刺客犹豫多日,最终还是不忍下手,遂直接找到袁盎说明实情。袁盎表面不动声色,心里却大为恐惧,急忙叫下人备车,到城外去找高人占卜问卦。此时的袁盎不会想到,第二个刺客已经悄悄跟上了他,接下来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。
发现主谋居然是梁王,景帝心痛不已,但是国法无情,于是派特使田叔、吕季主前往梁国全力侦办此案。田、吕二人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,一到睢阳就把目标锁定在案件的策划者公孙诡和羊胜身上。
然而,从田、吕二人抵达睢阳的那一天起,公孙诡和羊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田、吕抓不到人,只好向景帝奏报。景帝大怒,一连派了十几拨特使赶赴睢阳,严厉督促梁国官员缉拿公孙诡和羊胜。梁国内史韩安国不敢怠慢,随即动员所有力量,在梁国全境展开大搜捕,但整整搜了一个月,仍一无所获。最后,一个念头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:梁王王宫。
韩安国不敢耽搁,即刻赶到梁王王官,声泪俱下地对梁王说:“古人说主上受辱,臣下就该受死。如今既然抓不到公孙诡和羊胜,臣只能请求大王将臣免职并赐死!”梁王有些意外。韩安国又提了一个问题:“依您看,您与前太子刘荣,哪一个跟皇帝更亲?刘荣贵为太子,说废就被废了,此后更被逼自尽。大王是否想过,这是为什么?”梁王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。韩安国接着说:“原因很简单,治理天下者,绝不会以私害公。如今,大王位列诸侯,却听信佞臣之言,冒犯皇上禁令,无视律法尊严,皇上因太后之故,不忍问罪于大王。一旦太后晏驾,您还能靠谁?”韩安国话音未落,梁王已是泪流满面,说马上就把他们交出去。
梁王本来还心存侥幸,以为朝廷抓不到证据就不能把他怎么样,可韩安国的一席话让他明白了,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景帝的底线,如果不把公孙诡和羊胜交出去,那就只能把自己交出去。当天,梁王就勒令公孙诡和羊胜自杀,然后把尸首交给了田叔等人。田叔知道这个案子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,于是即刻启程回京。可这个案子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了结呢?
走到临近长安的霸昌驿时,田叔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,他把这个案子的所有卷宗都烧了。回到长安,景帝问:“梁王有罪吗?”“有,死罪。”田叔说。“证据呢?”“烧了。臣恳请陛下不要再追究此事。”景帝疑惑,田叔解释说:“若梁王伏诛,太后必然食不甘味、卧不安席,到时候陛下该怎么办?若梁王不伏诛,则朝廷律法无法执行,陛下又如何向群臣和百姓交代?所以,臣自作主张焚毁卷宗,请陛下治臣不敬之罪!”景帝沉默许久后,让田叔去向太后复命。田叔心领神会。
田叔下殿之后,直奔长乐宫谒见太后,说:“据臣查实,梁王对这起刺杀案一无所知,整个案子都是佞臣公孙诡和羊胜策划实施的。如今二人均已处决,梁王安然无恙,请太后放心。”听了田叔的话,太后的满脸阴霾一扫而光。
虽然这起惊天血案就此不了了之,但梁王的心却始终七上八下,他担心景帝会跟他秋后算账。为了刺探景帝的真实想法,梁王上书请求入朝。在这个敏感时期,景帝当然不便拒绝。
这年秋天,梁王带着一大队人马出发了。车队临近函谷关的时候,景帝照例派出天子车驾前去迎接。看上去,一切好像都跟往常一样。然而,当使臣抵达函谷关时,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—梁王不见了!使臣大惊失色,立刻回朝禀报。太后闻讯大喊:“帝杀吾子!”
听到梁王失踪的消息,景帝也惊呆了,慌忙下令搜寻梁王下落。就在朝廷上下为此乱成一团时,梁王忽然出现了。他独自一人,背着刀斧和砧板,跪伏在未央宫的北阙之下。景帝闻报,赶紧前往北门,亲手把梁王扶起。
事后,人们才得知梁王“失踪”的来龙去脉。原来,他一进函谷关,就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小车,抄小道进长安,然后躲进馆陶长公主的府邸,最后脱下亲王服,演出了“伏斧质于阙下谢罪”的一幕。梁王之所以自导自演这场“谢罪秀”,无非是想化被动为主动,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低姿态,换取景帝和满朝文武对他的谅解和宽宥。
表面上看,梁王的目的好像达到了。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景帝对梁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,而太后、景帝和梁王母子三人,也依旧像过去一样聚宴欢饮,共叙天伦。不过,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,这一切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而已。事实上,景帝对梁王的态度已然今非昔比了。
有一件事足以证明景帝态度的转变。那是梁王到京次日,景帝邀他一起前往长乐宫谒见太后。车驾备齐后,景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拉梁王的手,而是独自迈上了天子车辇。至于梁王,景帝另外给他安排了一辆车。那一刻,梁王终于明白,曾经在景帝那里得到的宠爱和信任,已经永远失去了。
后来,随着时间的流逝,景帝对梁王的感情日渐淡薄。四年后的岁末,梁王入京参加正旦朝贺,请求景帝准许他在长安住一段时间,被景帝一口回绝。梁王黯然神伤,朝贺一结束便匆匆返回自己的封国。仅仅过了半年,忧愤成疾的梁王就抑郁而终了。
噩耗传到长安,太后悲痛欲绝,哭喊:“帝果杀吾子!”景帝彷徨无措,只好去找馆陶长公主商量。在长公主的建议下,景帝将梁王的五个儿子全部封王,并把梁国分封给他们,同时另外划拨一批食邑,赐给了梁王的五个女儿。做完这一切,长乐宫中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才慢慢消失了。
至此,汉景帝一朝的储位之争才算真正画上了句号。